消息传到顾辰耳中时,他正在书房临帖。听完下人的回报,他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,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个难看的墨点。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只淡淡挥退了下人。
当晚,苏晚在自己房中收拾着本就不多的行李时,顾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。他倚着门框,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,没了白日的温和,只剩下冰冷的质问和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占有欲。
谁准你去的他声音低沉,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。
苏晚停下手中的动作,转身看着他,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:大少爷,这是奴婢自己的选择。
你的选择顾辰嗤笑一声,缓步走近,逼视着她,你是我的人,什么时候轮到你自己做选择了苏晚,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
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,迫使她抬头看他,眼中翻涌着怒意和不解:跟着一个废人去送死,这就是你的选择我待你不好吗还是你觉得,那个半死不活的谢渊,能给你我给不了的东西
苏晚别开脸,下颌被他捏得生疼。奴婢不敢。
不敢顾辰的怒火更盛,我看你胆子大得很!竟敢背着我做出这种决定!你以为你走了,就能摆脱我了吗他的语气充满了威胁,我告诉你,苏晚,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,也还是我的人!他凑近她耳边,声音如同毒蛇吐信,乖乖留下来,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。否则,别怪我不念旧情。
苏晚闭上眼,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,但心中那个逃离的念头却愈发坚定。她不能留下,绝不能。
2
岭南绝路
车轮碾过崎岖土路,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。押解队伍启程了,漫漫流放路,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。苏晚推着一辆简陋的板车,车上躺着昏迷不醒的谢渊。这位宁国侯府的二少爷,如今身受重伤,气息奄奄,成了队伍里人人嫌弃的累赘。汗水浸湿了苏晚额前的碎发,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,但她只是咬紧牙关,小心避开车辙,尽量让板车平稳些。车上这个人,是她搏出自由身的唯一指望,他必须活着。
夜幕低垂,寒意渐浓。荒野里只剩下风声和偶尔几声虫鸣。差役们生了火,聚在一起低声说笑或赌钱,没人理会角落里的苏晚和那个半死不活的二少爷。苏晚掖了掖盖在谢渊身上的薄被,借着微弱的火光,看着他苍白而毫无生气的脸。她坐在一旁,抱着膝盖,开始低声自语。起初只是不成调的哼唱,后来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倾诉。
……在侯府,连喘气都怕惊扰了贵人……
大少爷人前温润,人后却像盯着一件东西……
那药……真苦啊……一碗又一碗,没个头……
她声音越来越低,说到某个地方,喉咙哽住,肩膀微微颤抖,隐约提及一个从未有机会来到这世上的小小影子。在这无人的荒野,对着一个无法回应的人,她第一次将积压在心底的苦楚、屈辱和不甘,一点点剥露出来。谢渊成了她无声的树洞,承载着她无处安放的过往。
白日赶路,夜晚照料。苏晚像一株在石缝里顽强生长的野草。她记起在侯府厨房帮工时偷学的辨认野菜的本事,在路边不起眼的草丛里,竟也能找到几样能果腹的东西。她用从针线房嬷嬷那里学来的法子,仔细清洗谢渊溃烂流脓的伤口,再敷上捣碎的草药。有时为了换一点干净的水或是一小块硬邦邦的饼子,她不得不拿出陪嫁时得的一支最不值钱的银簪,或是忍着恶心,对那些眼神不怀好意的差役露出讨好的笑。偶尔,她也会在心里苦中作乐地想,若是侯府里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丫鬟到了这步田地,怕是哭都找不到调了。
然而,岭南的路途比想象中更磨人。谢渊的伤情反复,一天夜里突然发起高烧,整个人烫得吓人,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。苏晚慌了神,她摸遍全身,也找不到任何能换药的东西。她跑去找那些同样被流放的犯人,放低了所有姿态去乞求,哪怕是一点点退烧的药渣也好。可谁又顾得上谁呢夜色沉沉,她跪在冰冷的泥地上,望着没有星月的夜空,第一次向从未信过的神佛祈祷,语无伦次,只求车上的人能挺过去。
又是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,破旧的驿站四处漏风。苏晚摸着谢渊冰凉的手,感受着那几乎要消失的脉搏,心中一片冰凉,绝望像潮水般将她淹没。她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成了空,自由的希望也随着他即将逝去的生命一同熄灭。她握紧了他的手,仿佛想把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。就在这时,她感觉自己掌心里的手指,轻微地动了一下。
那动作极其微弱,若非她全神贯注,几乎无法察觉。苏晚猛地屏住了呼吸,心脏狂跳起来,她死死盯着谢渊的手,又等了片刻,那手指又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。刹那间,巨大的、难以言喻的狂喜冲散了所有的绝望和疲惫。就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,骤然看见了一豆灯火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谢渊的眼睫颤动了几下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他的脸色依旧苍白,嘴唇干裂,看起来虚弱不堪,但那双睁开的眼睛,却清亮得惊人,带着一股洞察一切的锐利。他没有立刻说话,目光平静地落在苏晚布满倦容的脸上,细细打量着她。
终于,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,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,却带着一种与他病弱外表不符的清醒和力量。他没有问这是哪里,也没有问自己怎么了,而是直接看向苏晚,问出了第一句话:你为何要跟我来
他的眼神太过直接,仿佛早已看穿了她那套情根深种的说辞。苏晚的心猛地一沉,随即又奇异地松了口气。到了这个地步,再伪装下去也没意思了。她垂下眼,沉默片刻,再抬起头时,眼中已是一片坦然:为了脱籍,为了离开宁国侯府,为了……不再喝那碗药。她没有详细解释,但话里的意思足够清楚。她以为会看到嘲讽或是鄙夷,但谢渊只是静静地看着她,那锐利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些,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。他没有追问,也没有评价。经历了生死一线,有些东西已悄然改变。这种近乎残酷的坦诚,反而让他们之间,在押解官差冰冷的注视下,在流放路途无尽的苦难中,建立起了一种微妙而坚韧的联系。
3
匪徒突袭
谢渊醒来后,身体依旧虚弱,动弹不得。大约是曾经养尊处优惯了,即便落魄至此,对着苏晚的照料,他仍时不时流露出几分挑剔。嫌水囊里的水有股土腥味,又嫌铺在地上的干草硌人。苏晚并不与他争辩,默默将水囊里的水用自己的小锅煮沸晾凉,又寻了些柔软的枯叶铺在干草上。二少爷,荒郊野岭的,能有口热水暖身子已是难得,您就将就些吧。她声音平静,听不出什么情绪。谢渊瞥了她一眼,没再吭声,接过了水碗。有时苏晚看着他别扭的样子,心里竟觉得有几分好笑,像只受了伤还不肯放下架子的猫。